End of the World 末路

末路



本文为2020年随笔作品,配图与本文无关。

1945年4月底的一个晚上,早已化作废墟的柏林城。

这半个月来,苏联动用了数不清的轰炸机和火炮,近乎摧毁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硝烟仍然弥漫在空气中,刺鼻的硫磺味久久充斥在街头。

一个士兵独自一人走在柏林的大街上,铁灰色的军服上满是灰尘和污泥。

那是克默里希·海因茨,大势已去的第九集团军中一个普通的列兵。

他知道当下这情况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。是的,这很糟——他和自己的队伍失散了。现在在街上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,要是被人发现,大概率会被当成逃兵吊死。

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。反正不是被自己人吊死就是被俄国佬枪毙,死只是时间问题,他这样想着。

在这寂静的夜晚,陪在他身旁的除了成堆的瓦砾以外,还有那些被废弃的火炮和无声燃烧着的装甲车。来不及撤走的机枪和弹药散乱地堆积在一起,早已失去了金属的光泽。

要是换在几年前,他保准不信“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亚”会变成一片断壁残垣。但是在今天,他也不得不相信了——我们的军队在冬天吃了大亏,俄国人则趁势从他们的首都一路打到了我们的首都。尽管每次广播里都说的是“我们正在推进”和“局势得到控制”,但国防军的指挥车却的的确确是在向西开了。

瞬息万变的战局让克默里希想不明白。明明在三年以前,祖国的坦克还轰鸣在异乡的土地上,学生克默里希还在为胜利欢呼。但仅仅只用了三年时间,坦克便不再奔驰,昔日的学生也变成列兵克默里希·海因茨了。

他的父亲威廉在43年就告别了家,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;两个哥哥不久后也开往了前线,大哥弗里德里希倒在了俄国人的枪下,二哥汉斯现在还躺在西线的野战医院里;到最后,征兵启事贴满了大街小巷,他明白,该他为祖国效力了。

那时,他狂热地拉上一个又一个朋友,心里默念着“团结使我们强大”、“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”,第一时间赶到了征兵处。他们有意地瞒报了自己的年龄,只为更早地前往教科书里写的、宣传单上画的、他们心中想的那个战场。他以为,战场意味着勇猛、荣誉与为国家而战,殊不知在前方等待着的,是坦克、重机枪和无尽的火箭弹。

列兵克默里希·海因茨扛着枪走在柏林的夜里。眼前是一片废墟,而那时也是一片废墟:战争,从他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变过。

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死者时的那份恐惧。原来,挨了枪子,人真的会死;而死掉的人,也根本不会因为什么荣誉而再站起来了。死者与流弹一次次在他的梦里闪过,坦克巨炮的嘶吼让他永远也不能忘怀。他们的伙食越来越差,家里的食物配给也频频缩减。当年和他一起在征兵处登记的好朋友们,渐渐地都成为了那军事档案上冷冰冰的统计数字的一部分。一切都和自己所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
他发现,在如暴雨般倾泻的炮火中,自己逐渐从一个明白人,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。他发现自己没法再熟练地背出那些学生时代曾让他狂热不已的文字,他发现自己打心底不再坚信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和大德意志理想。曾经的信念,拿枪的手,都在爆炸声中颤抖着。

他开始在战壕中、在军用卡车上、在兵营里,全心全意地期待起战争结束的消息。一开始,他还祈求着国防军的力量能够再度扭转局势,赢得反攻的机会;到后来,他干脆放弃了——俄国人也好,美国人也好,德国人也好,只要战争结束,谁赢都行。可是,到头来他等到的,却是继续负隅顽抗下去的命令。当初呼吁他们上战场的那群人,现在躲在地下室里,仍然叫嚣着让他们继续替自己送死:这群人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,只好拉上整个世界陪葬。

列兵克默里希走在黑暗的柏林的大街上,不再平静的心情让他微微出了些汗。

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。是啊,克默里希、威廉、弗里德里希和汉斯,都只是一块石头,在铁面无情的国家机器的脚下被一次又一次地踢着走。在严酷的军队纪律和狂热的宣传中,他们都失去了作为一个个体的意义,转而愚昧地、自愿地被做成这庞大的国家机器的一个螺钉。螺钉不需要给心上人写信、与家人拍合照,螺钉也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与选择未来的权利。一颗钉子坏了,一个士兵死了,这不重要,换下来就好了;没人会记住这颗螺钉上螺纹的质感,也没人会记住这个死掉的士兵的经历。

我们在为谁战斗?我们为何而战?为了纳粹向全世界扩张、统治全球文明吗?为了让活生生的人变成只会开枪、拼刺刀的屠戮机器吗?去他的吧!

“团结使我们强大”,可总有人比另外的一些人更强大。那些更加强大的人躲在地堡里,捶胸顿足,向人民咆哮着怒火。他们把柏林城里的老年人、儿童、妇女集结到一起,扔给这些根本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几把小作坊里赶工出来的破枪,给自己当肉盾!

“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”,可这场战争里,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收益。——除非,平民吃不饱饭,士兵白白送命,也算是祖国送给我们的利益的话!相反,我们把俄国人的农庄、田地碾成荒地,他们就把我们的城市、楼房炸成灰烬。获益的是谁!人民吗!不,是那些草菅人命的战争狂!

列兵克默里希在黑暗的柏林街头攒紧了拳头,他在街头的一面幸存于炮火的橱窗前停下了。

他看到了自己。不,他看到的是列兵克默里希·海因茨这个杀人犯。他看见了列兵的军服上的斑斑血痕,那些是德国人的血,也是苏联人的血。他看见了那双眼睛中闪耀着的希望,也看到了这希望在枪林弹雨中消散。看到这些,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突然生出无名的厌恶。

他将枪口对准了镜面中的士兵,镜面中的士兵也同样举起枪来。他要亲手干掉这个杀人犯,他要让这个杀人犯所流的血成为这世上最后一滴因战争而流的血——

枪响了。列兵克默里希倒在了黑暗里。

“干掉叛徒和逃兵。”——夜间巡逻的年轻士兵们用枪声回应了身旁军官的指令。

他们把曾经叫做克默里希·海因茨的逃兵的尸体一脚踢到一旁,在黑夜中继续齐刷刷地执行着上级指派的巡逻任务。